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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泊宁望着那

张泊宁望着那

我答应了。

次日,我稍作梳洗,正欲进宫去见子琼。

前院,门口,鸿睿上卿缩在轮椅上,浑身乏力,似乎要陷进椅子里去。地面上多了一道浅浅的车辙,泥土的腥气夹着雨后的清新一同扑面而来。

他本是半合眼眸,在瞧见我的身影时,眼里忽然亮了。

他扯出一个温和的笑,“你要和离。”

肯定句。
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。

先前,我并未与他商谈过。

同处一个屋檐下,朝夕与共,这么多时日,他猜到我的心思,也不算意外。

“我也明白,这院子困不住你。之后你要回去吗?”他垂下眼眸,叹了口气,“王上未必会放你走。”

齐国公鸿宇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,可我从未听他唤过一句王兄。

我仍是点头。

我们之间的交流很少。

当初的赐婚,他不抗拒,也没显得有多高兴。他对我,既不亲近,也不疏离,倒像是供了尊佛在家里。

一次王上设宴,他多喝了几杯,含糊不清地讲了些话,断断续续的,全是关于他的娘亲。

被母国送往齐国联姻的士族贵女。

之一。

命运不得自主,随波逐流,终生未回故土。

听完,我心里只有茫然,空落落的。

寒凉的夜色下,他看起来很无助,单薄的身躯打着颤,手背上青筋凸起。没有眼泪,却在用全身哭泣。

他需要的应当不是温香软玉的怀抱。

思虑片刻,我从背后抱住他,轻轻拍着他的背,一言不发。

就像幼时阿娘哄我那样。

“你去见子琼夫人?”鸿睿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。

“嗯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他应下了,声音像是叹息。

语毕,他双手按着轮子,费劲儿地想把自己推走。我连忙小跑过去绕到他身后,双手刚一放上把手,他却制止了我。

“不必了,燕姬,不必了。”

于是我松手了,直到他艰难离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,我才离去。

堂皇富丽的大殿里,一位华服美人屏退左右,掀开珠帘,拉着我的手入了座。

这便是子琼。

“阿莺!”

她想轻声呼喊我的名字,尾音依然带上了压不住的激动。热切与感慨已从心底浸染至声音里。

阿莺,算是我的本名。

我的音色婉转,王上、覃国公、齐国公,还有无数人,都说我这名字起的极好。

“阿莺……莺,流转于不同枝头安家,确实配你。”齐国公第一次见我时,借着醉意开口。

我只笑着,不答话。

说来奇怪,那些达官贵人总爱将我们比作珠玉鸟雀。

子琼是玉,我是鸟,漂亮是漂亮,总归不算人。

当初覃国为自保,用了最原始简单的法子:搜罗培养了一批贵女媵妾送往各地。

可士族里哪有那么多才貌兼备又适龄待嫁的女子?便是有,家里人又有几个愿意奔波女儿远嫁?

彼时卫国、庄国覆灭,时局动荡。那些朝不保夕,甚至流离失所的人家里,若是有年岁尚幼又生的水灵的姑娘,便被覃国公带了去。

我是,子琼也是。

本应死于饥饿、疾病,甚至同类相残的我们,在这一方院子里重获新生。

总计二十一人。

她们大多甘愿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,在女官与夫子的调教下变为“士族贵女”应有的模样,作为维系各方势力表面和平的礼物,被派遣至异国他乡。

这也正常。

子琼与我不太一样。

她是卫国人,背着家族覆灭的仇。火海、鲜血、刀锋的寒光,已深深烙进了她的眼底。

我是这个秘密的唯一共有者。

彼时,为了保持纤瘦的体型,女官往往不许我们吃晚饭。日暮时分,我与子琼便靠在后院的树上。

抬眼是天高云阔,远眺是教习女官、守门侍卫,与跨不过的矮墙院子。

培养结束,我被送往天子身侧,逃掉了,又逃不掉。而她被如愿送去了齐国,几经波澜,终于熬出头成了国公夫人。

一晃,已是十三年。

简单寒暄后,我讲明了来意。

“你要走?可……”她有些为难,“你若是留下,即便是不做上卿夫人,我也能护着你。”

“如何护我,入国公帷帐?”我反问道。

齐国公看我的目光,我不会不明白。炽热,又遮掩,故作矜持,带着打量、探寻,与上位者的傲慢。

自从被覃国公的人带去培养,我见多了这种凝视的目光。

“我明白你不情愿,可是阿莺,平安富贵已是极为难得。”

“如果我不要平安富贵呢?”

她一滞,目光沉了几分,“好,我明白了。阿莺,我助你。”

4

常言道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终归是有几分道理的。

我梦见了七年前我出嫁时的日子。

窗外是越来越近的礼乐声,每一个音都清晰地落尽我耳中。我端坐在屋里,背挺得格外直,急促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与窗外的乐声和鸣。

阿娘推着我进了轿子,却又在要放下车帘的那顺,急促有力地拽了我一把。

我反握住那双手。

一双干燥、粗糙、布满皱纹的手。

她放开了,拍拍我的手背。

我隐约听见了她的哽咽声。

这是我第二个阿娘。

遇见她时,我刚刚逃出生天,饥寒交迫,筋疲力尽,狼狈不堪。

耗尽体力昏厥的前一分,我仿佛又回到了不断奔跑的时刻。

深夜,阴云遮月,趁着凛冬纷飞的大雪,我跑了。

子琼替我打掩护,引走了许多侍卫。大雪覆盖了我的足迹,让他们无从探寻我逃跑的方向。

可我同样也不知道该去何方。

刺骨的寒风刮着我的脸,融化的雪浸湿了我的鞋袜衣衫。

我想起了故土的海风,一望无垠的大海与扑面的咸腥味。好像,我成了一支不系的孤舟,在海面飘零,随波逐流。

只是冲着一个模糊的方向麻木地跑着。

跑着。

不知时间。

我好像歇了片刻,也好像没有。

寒意麻痹了我的意识,不知疲倦。

恍惚间,我好像听见了马蹄飞驰的声音。

我没有骑马,也不会。院子里的女官与夫子不会教我这些。

他们甚至不肯教我读写。

可惜啊,任我再怎么努力,也跑不过马匹。

那一瞬间,我想放弃。

我的双腿好像消失了,视线也开始模糊,疲倦感如潮水般袭来,吞没一切。

漫天的蓝海,我的故土。

穿破虚幻的海浪,一道阴冷的目光刺痛了我。

熟悉的眼神,时时刻刻盯着我,从未消失,像潜伏于暗处捕猎的蛇。

极有耐心。

我猛的清醒过来。

一道凌厉的冷风从我脸侧猛然掠过,比风雪还要凛然。随后,利器没入肉体的声音身后不远处传来。

然后是惊呼声与拔剑声。

一切发生的太快,仿佛是我产生的幻觉。我来不及回头看一眼,第二支箭、第三支……

凛风刮过,我身后的追兵纷纷倒地。

蔽月的阴云也仿佛被这利箭刺穿,微弱的月光洒下,被枝桠切成不规则的形状。前方,远处,一道模糊的身影沐浴着银辉,手里的弯弓格外夺目。

我的意识在回忆里的长河里肆意流淌。

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,阿爹口中呢喃的一句诗。

青云衣兮白霓裳,举长矢兮射天狼。

5

“你叫什么?”我问他。

那人融在夜色里,正欲离去,听见我发问,开口道:“鸿晖。”

“鸿晖?”

齐国公名鸿宇,他的弟弟叫鸿睿。这个名字,无论如何都无法不叫我多想。

见我面露疑惑,他略一点头,竟肯定了我的猜测,又掐头去尾的补充道:“我是暗卫。”

暗卫,见不得光的人,却叫鸿晖。

不过,也难怪他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在暗处盯着我。

我虽不明白他们兄弟之间出了什么岔子,但他们肯定不会像普通人家兄弟之间那般兄友弟恭。

和离的那一天,新的婚书正好下达。

“你真的想好了?”子琼问我,“你根本不了解他,几乎对他一无所知。”

“放心吧。”我拍拍她的手背,“也不算一无所知。”

齐国公的身体不太好了,疾患来的十分突然,鸿睿上卿又身患顽疾,政务渐渐落在子琼的手里。

和离与婚约的事情,便是她替我做了主。

出嫁的那天,我在马车上掀开车帘,回头看了一眼宫殿。

天边的云翳逐步散去,华美的高墙与屋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。

车马遥遥,奔波劳累。待一切礼毕,送入洞房时,他屏退左右,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。

保持了一段距离。

我熟练地软着身子凑过去,他却躲开了。

“夫人并非如莺鸟般,甘愿婉转栖息各个枝头。”

于是我坐正了,沉声问道: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。为何娶我?”

他却抛出了新的问题,“夫人是何时发现我的?”

我垂眸思索片刻,答道:“十年前,我从覃国使臣的队伍里逃脱。”

我恍惚听见他轻笑一声,不太真切。

“夫人又如何肯定那人是我?”

我抿了抿唇,略带羞涩之意,垂头答道:“你低估了女子对于救命恩人的执着。”

许是我真的貌美绝伦,许是离奇的经历与身世又替我的传言添砖加码,勾起了他人的兴趣。无数人垂涎我,却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留住我。于是,我便如个物件般辗转不断。

只有两个人说要娶我。

一个是已然长眠的辰良,一个是近在眼前的鸿晖。

更何况,他还救过我。

偏偏是这个人,还救过我。

他的嘴唇动了动,想说些什么,又吞了回去。我明白,他也是不善言辞的人。

“会覃国吧。”他说,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,“去边陲,远离这一切。我不是齐国暗卫,你不是上卿夫人。”

我咬唇望着他,眼里一阵温热,渐渐模糊。他慌乱了一下,笨拙地凑过来,伸手抱住我。

他的肩膀与胸膛十分开阔坚硬,线条紧实,充满了力量感。那双粗糙宽厚的手掌满是老茧与疤痕,此刻抚在我的背上,小心翼翼。

换做平时,我无论如何也近不了他分毫。

我勾起唇角,眼里酝酿的泪水骤然干涸,只余一片凄厉的绝望。

下一刻,藏在我袖见的匕首便狠狠刺进了他的胸口。

他浑身一僵,难以置信地盯着我,下意识想要推开我,却又想到什么了什么,忽而释然般的一笑,放弃反抗。

我转动刀柄,使伤口处变得更加泥泞不堪。

滚烫的溅在我脸上,比方才的眼泪更温热、更真实。

我鬼使神差地开口,没头没尾,“你明知我不是覃国人……又为何偏偏是你……”

他伸手抚上我的面颊,艰难地开口,“……你还记得……”

当然。

我当然会记得,那道阴冷肃杀的目光。

我本是庄国人,生长于海边,直到天子下令,齐国为刃,我的家人、邻里、故土,全都离我而去。

我命大,恰巧那天偷偷出海,逃过一劫。

隔着被鲜血浸染变色的海浪,我呆坐在船上,远远眺望,以为那只是一场梦。

直到那道残忍阴冷的目光刺痛了我,将我拉回现实。

他背着弓,手里拿着尚在滴血的刀。

他分明看见我了,可却放过了我。

颠沛流离之际,覃国公的人相中了我的外貌。

“你叫什么?”他问我。

我木然地抬头,想起阿爹阿娘尚在时,时长念叨着我的名字。

“……阿鹰。”

生于海边,不畏风浪,要如鹰隼一般锐利自由。

“阿莺……好名字,是个好名字。”他点点头,对身侧的人说道,“这是歌好苗子,音色婉转,生的水灵……”

他自称是贵人,可保我来日衣食无忧。

我跟他走了,不全然是为了吃饱饭。

子琼的出现,她的血海深仇,还有她对于报仇的筹谋,更加深了我的执念。

许多年来,我一直记得那道像蛇一样的目光也知道他一直深藏暗处,不肯现身。

我望着鸿晖逐渐涣散的目光,将匕首拔了出来,加速血液喷涌流失。

我清洗一番,换了身衣服,携好银钱细软连夜策马离去。有了先前奔跑的教训,我让辰良教了我骑马依旧是深夜,依旧没有方向。

但这一次,不再是仓皇逃窜。

我本是鹰,归属天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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